潮声丨“番茄”一纸协议引发热议：网文作者被要求作品“喂”AI？

如果你是一位网文作者，在和平台签约的时候，忽然临时被加了一条“AI训练补充协议”，要求你同意把作品“喂”给平台的AI，用于内容开发，你会怎么想？

这几天，在番茄小说网上进行创作的部分作者，就收到这样的提醒，在网上引发了广泛关注和议论。

作者们的顾虑不外乎，AI写作一旦“养成”后，作为创作者或被替代。番茄小说网则回应，增设这一条款的初衷是为了开发AI工具，工具也是用来帮助作者们进行创作的。

“AI介入写作是无法避免的。”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管平潮认为，以长远眼光来看，更全面地保护好作者的著作权，实现作者和平台方的共赢才是直面这场行业挑战的最好应对。

那么，在新趋势下，如何对创作者的知识产权进行保护？我们与创作者们、法律专家进行了一些讨论。

创作者在顾虑什么

作者小京在番茄小说网创作了两年，发表过三部作品，这次也收到了补充协议签署提醒。

提醒显示，签署协议后，小京作品的全部或部分内容及相关信息，将用于平台AI人工智能模型训练或其他新技术研发应用场景，训练生产的内容受平台版权保护，不允许抄袭或盗版行为；如果小京签署协议，他将在后续优先参与平台新功能内测。

此前，小京使用过番茄AI工具的起名功能，觉得作为辅助工具已经足够了。

在小京看来，番茄小说网将签约作者作品用于AI训练，是违反知识产权法的行为。“我反对，他们这是在剥夺创作者的成果，压缩原创作者的生存空间。”

网友截图AI生成的网文书单

作者湘湘从2019年便开始在番茄小说网上进行创作，迄今发布过多部作品。

“普通作者进行网文创作，因为缺乏流量，往往很依赖平台。”她认为，正是因此，造成了写作者和网文平台之间的不对等境遇，而且这种情况普遍存在于各大网文网站与写作者之间，“我们（创作者）不得不接受种种条款。”

“而AI补充协议事件，是以一种更为引人注目的方式，揭开了这种创作者与平台间的矛盾。”湘湘强调。

不过，她认为，当下的AI创作模型是非常不成熟的。一方面因为AI创作缺乏人类情感，语言文字存在着模式化的问题，不耐读，缺乏魅力。另一方面，AI写作缺乏人的主观能动性，在情节等小说要素方面十分混乱，“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作品”。“AI写作目前还缺乏市场竞争力，读者肯定会选择更优质的网文小说，就好像我们不会喜欢大量阅读公文一样。”

但小京担心的是，平台会更推崇AI，无限制地使用AI写作，对网文行业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AI写作相应的法律法规能得到完善，AI写作或许有助于网文行业的发展。”

对此，“番茄小说网”在龙空论坛官方回应称：在合同中增设AI辅助写作条款的初衷，是为了开发能够帮助作者大幅提升写作效率和阅读体验的辅助工具。“番茄官方没有发布过任何纯AI写作的作品，也不会违背作者个人意愿使用AI写作能力。我们相信人的价值，尊重并展现所有创作者的才华和梦想。”

社交平台上的相关讨论

AI早已入行网文

其实，AI介入网文生产并非新鲜事，随着ChatGPT和文心一言等产品横空出世，网文市场正在迎来重大变革——

2023年7月，“七猫”平台基于跟百度的“文心一言”合作，为作者提供了“AI助理”等相关辅助写作功能，可以提供历史文化信息、为角色命名、生成场景描写等。

同月，阅文集团的大模型“阅文妙笔”和基于此大模型的“作家助手妙笔版”开放内测。该模型是行业首个网络文学大模型，在网文语言理解方面表现更为出色，还为每一个功能模块都配备了实用的案例和提示词。“AI 产生的内容都会经过作家修改调整后融入作品，所以一般不会出现作品因为使用AI辅助从而内容雷同的情况。”

同年11月，番茄小说网向高等级作者开放了AI相关功能，并于今年1月19日前后向作者发布问卷调研，收集作者是否使用过、以及是否愿意使用AI来撰写小说的意见。此后不久，番茄作家助手开启AI写作工具相关功能内测。

不久前，百度相关负责人也在“网络文学+”大会·百度小说沙龙上指出，经过两年发展，多模态技术已经在网文全链路进行了深度应用，在网文行业中呈现出非常大的潜力，百度作家平台可以为作者们提供AI生文、AI续写、AI扩写、润色等功能。“将作者从繁重的文字工作中解放出来，聚焦文章真正的创意。”

与此同时，晋江文学城相关负责人则认为，目前AI可以做为辅助工具，但在网文创作中不具备独立创作文章的能力，所以目前晋江对于AI创作工具的态度是审慎地提供类似修正错字之类的初级功能，不进入创造性领域。“平台因为自身的技术水平有限，经营理念保守，目前没有AI方面的业务，近期在此方向也无明确的发展计划。”

《天命使徒》节选

无论各网文平台持何种态度面对AI，不可否认，AI写作已深程度地影响了网络文学创作，最轰动的便是国内首部AI创作百万字长篇小说《天命使徒》问世。

该小说由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院长王峰教授及其团队采用“国内大语言模型+提示词工程+人工后期润色”的方式完成，标志人工智能在长篇文学创作方面迈出重要一步。

关键在于利益平衡

无形之手提笔创作，AI逐步走入网络文学领域，知识产权的维护迎来了新的问题。

比如，平台是否有权将写作者作品投喂给AI进行训练？面对AI这一新出现的竞争对手，网文作者又该如何保障自己的权益？

记者咨询了北京某大所知识产权专业的张律师，面对这样的新情况、新问题，张律师表示：“目前AI生成物的侵权案件已经有了，不过这种语料投喂的争议应该暂时还没有判例。”

延伸阅读： 2023年2月24日，李先生使用开源软件Stable Diffusion通过输入提示词的方式生成图片，并于2月26日将该图片配文发布在社交平台。后来，李先生发现刘女士的百家号账号在3月2日发布的文章中，配图使用了他的图片。随后，李先生向法院提起诉讼，认为被告刘女士未获得他许可，且截去了其图片的署名水印，使得相关用户误认为被告为原作者，严重侵犯了其享有的署名权和信息网络传播权，要求其赔偿经济损失5000元，并赔礼道歉。 11月27日，北京互联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认定被告侵害了原告就涉案图片享有的署名权和信息网络传播权，应当在社交平台发布声明赔礼道歉，以消除影响，并在判决生效之日七日内赔偿原告经济损失500元。 该案是我国首例涉及“AI文生图”著作权的案件。

张律师认为，语料投喂的行为实质涉及对作者享有著作权的文字内容的利用，原则仍然需要得到著作权层面的事先授权。

著作权法规定了著作权人（通常即作者）享有的专有权利（未经著作权人许可他人不得实施的权利），投喂这个过程可能涉及的权利有：

1.复制权：投喂行为必然涉及将作者的作品文字复制、上传到AI运行的服务器或者电脑的行为，那就涉及复制权控制的行为；

2.信息网络传播权、改编权：投喂完成后其他用户使用AI生成新的作品，这个过程中可能出现作者已有作品中的文字通过网络传播，或者内容被演绎后产生新的作品，这就涉及信息网络传播权和改编权控制的行为；

3.修改权、保护作品完整权：这两个权利是人身性的权利，本质是一体两面的权利，前者控制的行为是作者允许他人对自己作品修改的界限，后者是对于歪曲、篡改自身作品行为的规制。

“如果平台要进行语料投喂并开放AI给第三方用户使用生成新的作品，这些著作权授权是必须要考虑获得的。”

网友上传番茄补充协议内容

而针对番茄小说一事，补充协议实质就是在要求作者提供这样的授权。只是协议中强调了平台从作者处获得的具体使用行为的授权，却没有点出作者享有的权利和对应的报酬，使得协议内容的权利和义务存在不对等的情形。

同时，补充协议是否属于格式条款也是一个隐藏问题。如果是格式条款（针对不特定主体反复适用的相同合同条款），那此内容是否有排除用户权利、加重用户义务导致无效的可能，是有商榷的余地的。

张律师提醒，利益平衡是著作权领域永恒的命题，无论使用AI进行哪一种类型的创作，如果发布平台无底线地传播、平台用户无限制地使用，最终损害的是创作者对于控制自身作品利用而获得的收益，从而挫伤创作者的热情、损害创作源泉的活力，最终导致作为传播者的平台和作为使用者的相关公众的整体利益受损，在立法相对于技术演进必然滞后的前提下，无论是主管部门的政策引导还是司法机关的判例指引，均需要考虑各方利益的平衡，确保AI创作有序发展、全社会共享发展成果。

新处境大趋势下的应对

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管平潮较早地关注到了AI技术的革新，他认为，训练AI辅助创作本身是一件好事，最终应实现作者和平台方的共赢。而作者的著作权是天然无法转移的，若是将作品投喂AI，首先要保护好作者的版权。

就在不久前，全球三大唱片公司索尼音乐集团、环球音乐集团和华纳音乐联合多家唱片公司，向两家AI音乐生成公司提起诉讼，诉讼共有两起，一起针对Suno，另一起针对Udio开发商Uncharted Labs，唱片公司指控两家AI音乐公司非法使用版权音乐来训练模型并提供服务。

6月27日，制作《琼斯母亲》和《Reveal》的非营利性调查报道中心（CIR）宣布，将以涉嫌侵犯版权为由，起诉微软和 OpenAI。而此前，已有多家媒体和作家团体等文视听作品版权方起诉了OpenAI。

在AI创作相关立法尚未健全之时，作者担心自己的作品被侵权是人之常情。管平潮相信，科技是可以促进写作的，如果把AI训练得当，可以成为反哺作者的创作助手，这是好事。但他同时强调，许可和授权是必需的，应当保证作者的知情权和选择权，防范侵犯创作者权益的事情，警惕滥用优势地位的问题，将目光放长远。

“科技发展，AI介入写作是没办法避免的事，”管平潮说，“我作为一名创作者，内心深处是希望不要发生，但是时代的大潮来了，谁都无法抗拒。”

“其实每一次科技的革新，都改变、促进了文艺创作方方面面的发展。创作者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要随之做出改变。”管平潮认为，创作者还是要保持开放包容、与时俱进的态度。

在他看来，无论科技如何进步，文学的内核不会改变。“就像网络文学相当于互联网时代的说书人，我们讲故事的核心主旨，为读者在现实生活之外提供的想象空间，字里行间体现的文学价值、艺术鉴赏价值以及情绪价值，是永远存在的。”

但他也指出残酷的事实：AI对写作者来说确实是一场挑战甚至是危机，势必会造成行业、作者的大洗牌。

“那些写得不如AI的作者，在未来一定会被AI写作所取代；而写得过AI的作者也会面临AI进步的挑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AI写作会刺激精品化，刺激作者从‘高原’提升到‘高峰’。”

AI介入写作，是挑战还是机遇，还需要各方共同的探索与努力，放眼长远，让新科技最终为我所用。

文章来自于“潮新闻”，作者 “刘玉涵 赵茜”